“我长居历阳郡，只道边疆历阳已算得上是这世道上最落魄的地方了，可见了这番人间地狱的景象，心中……着实难受得很。”方季成声音微微有些沙哑，眼眶微红道。
唐简伸手拍了拍他肩头，看着漫无边际的难民，不由苦笑摇了摇头，道：“这里虽不是人间天堂，可却也远不是人间地狱，在北方……在那大批汉人遭到屠杀之地，才当真可谓人间地狱，于这些人而言，能够活下来已然是上天恩赐。”
说着，唐简不由轻叹一声，又道：“我曾经以为晋国君王昏聩，臣下懦弱无能，整个国家着实无可救药，可看了这里，我才忽然发觉我错了，错得离谱……
这天下，终究还是只有汉人才会护着汉人，只要晋国君臣还记得派出官吏前来管理这里的汉民，有粥饭施救，晋国便会是天下汉人忠心拥护的所在，就还有救。”
方季成不由目瞪口呆，带回过神来，忙伸手拉住唐简低喝道：“万不可胡言乱语，正所谓隔墙有耳，何况唐兄这般于闹市之上狂言？小心碟探上报，你我性命不保。”
唐简看他模样，不由轻笑道：“方兄以后跟着我，要担惊受怕的可就多啦，不过批评君王大臣两句，有算得了什么？”
说着，已是踏步而去。
方季成愣了半晌，这才跺足，悔不当初道：“我是犯了什么混球，怎的就跟了这么个狂人？哎，跟着唐兄，终究是要死的，还是不得好死啊……”
他嘴里惨呼着，却已是跟着唐简而去。
两人寻到伏牛县衙，只见那县衙竟也是一片破落的土墙砖瓦累成，着实不像样子，不过和周围那些低矮的建筑帐篷相比，这里倒是好上许多。
“门口站的何人？若是报案，去一旁的刑房便是，这里是县令官署，不处理刑案。”一名差役模样的人见着唐简两人站在县衙门口半晌不走，不由走上前来喝问道。
唐简向着那差役躬了躬身，道：“这位长官，我们此来不是为了报案，而是为寻人。”
那差役瞧了两人一眼，皱眉道：“寻人自己去寻便是，难不成要官府代你们寻找？如今县衙事务众多，官吏差役却少，安置流民便已经忙煞我等，这些日子想要寻人的更多了去了，我们哪有功夫帮你们寻人？走吧走吧，别挡着衙门的道。”
方季成不由恼了，喝道：“寻找失踪之人本就是官府职责，如今我们还未报案，你这小吏便已经这般推脱，可不怕我们上告么？”
那小吏却也是怒了，大喝道：“你这厮，说我们不管便是不管，你干什么呵斥于我？若不是看现在狱中养不得闲，我定要将你这小厮压进去关上两天才好。”
唐简却是瞧着有趣，笑道：“这位长官莫要生气，我这位兄弟脾气最是暴躁，其实心地却也是好的，只是在下有些奇怪，这官府既然是晋国朝廷设立来处置汉民，该是照拂十分周到才是，怎的现在却连狱中也容不下人了？”
那小吏狠狠看了方季成两眼，这才看着唐简道：“你们是不知道，此番来这里的官老爷乃至我们这些小吏，哪一个不是和流放一般？譬如我，本是会稽郡周游县之吏，可此番抽调官吏来着伏牛县，我便在征召之列，这便是因为我不得上头喜欢，那些官老爷也是一般无二，想来也是不受上面待见的。”
唐简似懂非懂，问道：“这又是何故？”
那小吏显然心中压抑了太多话，也顾不得与他们两人不过是初识，轻叹一声，道：“小哥儿也许不知，我们这些当官做吏的，若是靠那点俸禄，早已饿死街头啦，索性寻常时候总有些‘孝敬’，这才可以糊口……”
唐简暗暗点头，这话虽然明显夸张了些，可这时候的官吏的确俸禄极少，多是靠下面的‘孝敬’、‘打点’，这才有些钱财。
只听那小吏苦笑道：“可这伏牛县，且不说人人穷酸，没有半点孝敬油水，便是连俸禄也更是不及寻常郡县一半，如今吴郡战乱，我们唯剩的半点俸禄也已然全无踪影，如此，又有几人愿意来此做事？就在前日，县中便又有两名小吏逃走，这日子啊……也不知何时是个头……”
唐简不由心中感叹，看着那小吏笑道：“既没有油水俸禄，长官还能坚守岗位，当真令人钦佩。”
那小吏见唐简恭敬神色，之前脸上的一丝不虞也早已消散无踪，摆了摆手，笑道：“说起来，倒也不是我坚守岗位，而是我们有个好县老爷。”
“哦？”唐简诧异道。
那小吏也不知想到什么，脸上眉飞色舞，笑道：“两位小哥儿也许不知，我们县老爷在会稽郡本就是我长官，此番也是被一同‘发配’到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的，不过县老爷是个有魄力的好人。
就譬如说，一个多月前，北方东崖府倪阳县来了批汉人，那才叫一个惨，上头本来还有些赈济粮食，可层层克扣下来，到得我们这伏牛县便只剩下些谷壳子了，可眼看着那些汉民就要饿死，你猜怎么着？”
唐简听到“东崖府倪阳县几字”，登时呆住，半晌说不出话来……他和唐家一众姐弟，可不就是东崖府倪阳县人么……
那小吏却没发现他的异样，犹自眉飞色舞道：“你一定猜不着，后来竟是我们县老爷自掏腰包，收了数百担粮食，这才救了那些汉民性命，我当时也是负责施粥的，你可没见到，那些汉民感恩戴德的模样……
啧啧，原本我不过一介小吏，担当这职位，只求温饱，没什么大志向，可自从见了那一幕，我心中便认定，此生跟定县老爷啦……”
他话音才落，袖子一时猛的被唐简拉住，他看着唐简一双眸子亮得吓人，不由诧异道：“小哥儿你……”
“那东崖府倪阳县的人……如今，又在何处？”唐简颤声问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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