更深露重,殃云汇聚,屋檐下阴气森森,灯笼在明灭间晃动,光线昏暗。
锦帽貂裘送进屋内,苏小公公行了行礼,手指捻着细箸拨弄香炉,“殿下,人救出来了,打听过了,就是一些口角之争,那琅玡不知怎么的动起手来。丁乂护主,这便打了起来。”
怛拢半靠在罗汉榻上,低眉垂首的侍女轻轻替他揉捏着膝盖,膝盖尖上红肿青紫,伤得不算严重,相比起跪在未央宫至今都未必起来的刘妃,他这伤并不算什么。
但这口气如何能够咽得下!
再有那楚怡含,他先前顶多只觉得此女颇具姿色,不想其竟真有本事,把王后救活了。
王后已醒,清和氏就如有了中流砥柱,老皇帝也怯懦不敢言,竟纵得她母妃在未央宫“叙旧”。怛拢眉目紧蹙,瞳孔里阴沉沉的,手指压着干燥的嘴角狠狠蹭了一下。
他们唯一的倚仗便是西疆王,一定要想办法让老皇帝继续站在他们这儿。
佛经!
佛经是他现在最重要的筹码,谁也不能觊觎。
他抬起眼帘,看向那小公公,“监牢里晦气,让人好好伺候着,另外腾出间院落。”
小公公心领神会,知道这是大王子准备重用楚岭了,却又听怛拢道:“为着什么口角,竟闹得这么大?”
“说起这事,奴才还得夸一夸这楚公子呢,虽看着文质彬彬,但当真是个知恩图报之人,”小公公放下手里的物件,拿起旁边的盖子盖上小香炉,展颜谄笑,“这位楚公子也不是为着别的,原是琅玡在红叶阁对您出言不逊,楚公子劝他谨言慎行。可大王子您也是知道的,琅玡跟着小王子,养得一声戾气,虎狼一般,哪里肯听?这不,就动手了嘛。”
哦?
竟是这么回事?
怛拢揉着眉心,今日一整日都没个顺心,临睡觉了倒心情略好,眼里带着满意,“如此,我倒也没有白为他伸冤。”
“可不是!上回奴才送那楚公子回岳凡楼的时候,楚公子便十分感谢大王子的秉公处事呢。”小公公续道。
“今日是他受委屈了,”怛拢笑道,“让他好好休息吧,一个病弱书生,别回头被监牢里的寒气染了身。明日让府医去给他诊个平安脉,叫他不必急着回去,得罪了琅玡,还是在这里多躲几日得好。”
什么时候把佛经写完了,什么时候再走不迟。
小公公一听,越发觉得怛拢对楚岭极为看重,因此态度也随即认真了起来,“放心吧大王子,这事儿奴才一定办得尽善尽美,绝不让大王子费半点心。”
夜已深了,幸而明日不用上朝,怛拢却很晚才闭上眼睛。
然而宋岭支的眼睛比他闭得更晚,眼见天上漏了鱼肚白出来,他才施施然合上冷风聒噪的窗户,躺在床上。
不至两个时辰,天光大亮,下人敲门不应,推门进来,捡到了风寒加身的宋岭支。
怛拢得知消息时,下人已说宋岭支神色昏沉体力不支,俨然已经无法动笔了。怛拢即刻招来御医,探望过一回,也是无可奈何。
而楚怡含这边的情况也并不算好。
她并没有回到小王子府中,怛影被王后留在宫里,昨夜还是匆匆传令董小芸来帮忙带人出来。
国相府,娉婷阁,楚怡含喝了两碗姜汤下肚,脸色仍旧红扑扑的。
“那监牢里又脏又冷,岂是姑娘家能够待的,”府里的姑姑跟董小芸说,“上年户部员外郎家的小女儿被人诬陷进去,没过夜就去了,真是可怜啊。”
董小芸看看里面,丫头们正伺候着楚怡含梳洗,她拉着姑姑的手走出去,低声问:“父亲怎么说?”
姑姑神色精明,早就已经打听好了前因后果,闻言就道:“相爷着人打听了,是大王子的人先动的手,这不摆明了是故意挑衅吗?”
她朝里面使了个眼色,意味深长道:“这好端端的,怎么会在红叶阁那种地方打起来?没准就是故意的。”
董小芸也是如此想,王后才醒过来,身体还极虚弱,听琅琊说,楚怡含本来是打算吃了东西后去调配些调理身体的药的。
偏偏在这个时候,大王子的人来挑衅,甚至动手,要是一不小心楚怡含出了事,那王后的病怎么办?谁知道她不会再被人暗算?
这分明就是怛拢故意报复,想让人断绝王后的生机!
事出巧合,想来怛影跟董相都是这么想的,清晨的时候,连清和氏的家主入宫面见王后的时候,都顺道过来慰问了一番,可见事情闹得有多大。
“姑姑出去的时候告诉父亲,就说人先安置在我们这儿,”梳子的事情还没查清楚,小王子府已经不适合居住了,董小芸叮嘱道,“原因,等父亲进宫见过王后就明白了。”
姑姑会意,这就出去传话去了。
董小芸进屋去,楚怡含又捧着一碗粥吃得津津有味,看她进来便禁不住开始诉苦。
“饿死我了,你是不知道,昨日那好大一锅牛肉啊,我就眼睁睁看着它掉地上去了。唉,浪费!”
她与董小芸所见的很多女子都不同,她同样出身一国相府,尊贵却不拘小节,胆大心细,孤身无援,却能临危不乱,敢得罪怛影。
她的思想多少有些离经叛道,可又句句在理,丝毫不被男人的道德观念所束缚,就算身处其中,也走出了一条不依附任何人都能扬名立万的路。
董小芸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,跟她一比,自己那些儿女情长、忍辱负重似乎都成了笑话。
久而久之,连她自己都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脑子坏了。
她对楚怡含最初是忌惮警惕,但却很难对她产生敌意,她甚至有些佩服艳羡楚怡含。
不过当这个人在她面前狼吞虎咽的时候,这清傲明艳、矜贵雍容的人一下子就变得可爱起来了。
只是一想到红叶阁发生的事情,董小芸就语重心长道:“你现在很危险,你知道吗?”
楚怡含顿了顿,抬起头,“知道啊。”
“楚姑娘,”董小芸深深地凝视着她,忽然道,“不要相信怛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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